第二十七章
容少卿是喜怒哀乐都挂在脸上的人,莫说陈氏夫妇活了大半辈子的老人,即便像容嘉言这样懂得些察言观色的孩子,也能看出他是从外面带着气回来的。他和芸香一同出门,回来却是一前一后,虽然不知内情,也大抵能猜到在和谁生气。
鉴于二人之前也有过小小的冷战,家里人倒也没太在意。直到晚饭后,容少卿没像往常那样带着两个孩子在院里院外的玩儿,而是从陈张氏那儿接了碗碟,自己扎进灶房里去洗碗,家里人才觉得他今天似乎有点儿不对劲儿,这是连强颜欢笑的心思也提不起了。
容嘉言跟进灶房里帮忙,容少卿说不用他,让他出去玩儿。容嘉言执意留下,容少卿也不多说什么,只是容嘉言所有小心翼翼的聊天,他都答得心不在焉。
陈张氏看在眼里,投给芸香一个探究的眼神,芸香对她微微摇头:没事儿。
陈张氏看出芸香想单独和容少卿说话,便唤得容嘉言出来,叫他一起进屋玩儿竹牌。容嘉言有些踟蹰,是觉得爹爹心情不好,自己该在旁边陪着,又怕他和“姑姑”闹了什么别扭,有他在旁边看着,两人也肯定不会吵起来。
芸香明白容嘉言的心思,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:“去吧,玩儿去吧。”
容嘉言这才跟着陈张氏进屋,只是即便嬉戏起来,心中却还是惦记,总要竖着耳朵听着外头的动静,盼着爹爹和“姑姑”早些和好。
十来个碗碟,容少卿在灶房洗了一晚上。芸香在柴房打扫收拾,为得是抬眼就能看到灶房里容少卿的一举一动,能得机会和他说上话。见他磨磨蹭蹭地不出来,知道他是故意找事做,不想闲下来与人说话。自己这会儿即便进去,也是自讨没趣,又怕他还带着气,真弄出什么动静来,惊着老人孩子,倒不如让他自己一个人冷静冷静。她索性回跨院自己房中做了会儿针线。再出来,容少卿已经不在了。
天色已晚,院子里只有爹娘住的正房点着灯,隐隐传出老两口儿和两个孩子的说话声。容少卿父子的西厢暗着,芸香悄声走到门口往里望了望,没见人。
她猜得容少卿该是躲出去了,只不知今晚会在外待多久。她想了想,从容少卿房间的柜子里翻出件冬衣,出了院子。她以为他还会像上次一样远远地走去街上的某个角落独自坐着,没想才一推门,便见他坐在院门口的台阶上。
芸香没立时把衣服递上去,或是帮容少卿披上,只是抱着那件冬衣,坐到他旁边。
容少卿垂头坐着,没看她。
芸香柔声试探:“我今儿说错话了,给爷赔个不是。”
冷静了这一晚上,容少卿已没了初时的怒气冲冲,只沉声回了一句:“说自己的心里话,没什么对错,用不着赔不是。”
芸香一时无言以对,见他好歹愿意同她说话,心下便松了口气。
“也不是你一个人这么想,所有人怕也都这么想。”容少卿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叹,垂头看着看着眼前的地面。
“那……”芸香看着他,“爷心里是怎么想的?”
容少卿沉默了半晌,回说:“没什么可怨的,那种情况,能救得一个是一个,我们两兄弟中,任谁都知道该怎么取舍……即便让我来选,他是我哥,至亲骨肉,别说是坐几年牢,就是当时得出条人命,我也愿抢着把头伸出去……我只恨没能替他受那重刑,替他跛了那条腿……”
容少卿说这些的时候,始终没看芸香。
芸香静静地看了他片刻,转回头喃喃道:“我那时候也是这么想的……”
容少卿这才转头看她。
“被我爹娘卖出来的时候……”芸香搂了搂怀里的冬衣,“那时候两个姐姐都到了能出嫁的年纪,弟弟妹妹又年岁小,怎么看也是我和四妹妹选一个送出去。我那时心里想,即便爹娘打算卖弟妹,我也要主动劝她们送我走,好歹我年岁大些,能挨得苦……人家来领人那天,问我爹娘要送那个,见我爹娘没甚犹豫地指了我和四妹妹,我心里也没什么委屈。若说是有些难受,也全是为我四妹妹,她才五岁,就和嘉言现在差不多大……我也是恨不得能把自己分成两个,多出那一个替了她去……”
芸香滞了滞,片刻的出神过后,深深吸了口气呼出去,压下心底的酸楚,“只是后来这许多年,自己实实在在地吃了苦,挨过难处,却又委屈起来……想着自己不是最大的,也不是最小的,当中间儿的一个女孩儿,在爹娘心理大抵也是可有可无……最难受的时候,也会在脑子里搜刮幼时的细枝末节,想得都是爹娘责我怨我的那些事,把夜壶碰倒了啊,把灶火看熄了啊,没看好弟弟让他磕破了头啊……也会反复回想我爹抬手指向我时的那一幕……”